这么说,她有又长又乱的褐色头发和惨白的牙齿?”
“是的,隔着玻璃都能听见它们刺耳的摩擦声,她还用指甲抓玻璃,在夜里显得那么尖利,几乎整幢房子都能听见。”
“她穿肮脏的白睡裙,上面还沾有赭色的泥土?”
“不,不是泥土,我告诉过你,那是血!他们说,那个时候,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因为他伤心极了,忿恨极了——用匕首刺她,没了柄,血一直一直地涌出来,连裙脚都染透了。上帝宽恕,这个可怜的罪人!”
“那么,您刚才说,她的眼睛是——淡蓝,深蓝?可是不对嘛,鬼怪的眼睛应该是银灰或者血红,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她的眼睛,你看,比我的还要蓝,就像是最深处的海水波光。凯瑟琳夫人——这就是她的名字,曾是我们赫斯特家族出名的美人,可不是什么,书里!”
梅格小姐轻蔑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淡蓝的眼睛向什么地方斜斜扫视着,那副混合着不屑与骄矜的神气,足以让一切缺乏见识家世平庸的作家书里所写的那些孤魂野鬼们羞愧难当。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雷恩,正低下他长着浓密黑发的脑袋,往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里添上“凯瑟琳”这个名字。雷恩突然地就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听没落世家里最后一位老小姐叙说关于古老幽魂的故事,还煞有介事地写下她的名字,可是,这毫无疑义啊!雷恩是受过系统的现代科学知识教育的年轻人,他可压根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夜半飘荡的白衣阴灵。坐在这里听老小姐编造(当然,她们自己可能信以为真得很呢)鬼故事,真是荒唐透顶!而这一切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工作失误所带来的惩罚。
一周以前,雷恩为他所供职的《求实报》撰写了一篇关于批评幽灵神鬼之说纯属荒谬无稽的文章,并从摄影组同事那里随便挑了一张古宅的照片作为配图。几天之后,他却收到了梅格小姐的来信。
天知道,光是辨认那种上了年纪的女士老式的蜘蛛腿似的字迹就已经让他晕头胀脑,更何况那位老小姐还高傲地宣称,雷恩这个“不负责任的记者”滥用了自己房子的照片,“可笑的没有见识的论调更是侮辱了赫斯特家族那些古老的传说与魂灵”,所以她要恭请“武断的狭隘的雷恩先生”前来赫斯特大宅,“希望您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证明您或我,其中必有一个是夸夸其谈的无知者”。在信的结尾处,梅格小姐甚至还威胁说,假如雷恩不敢面对自己愚蠢的错误,她将致电《异闻报》的记者,“等到读者们发现,否认幽灵存在的文章配图中的大宅里正有一个白衣幽灵夜夜敲打窗户的时候,您还能以您强健的科学精神来应对吗?”
于是雷恩回了信,告诉她他一定会去拜访,他对自己的科学精神一向自信,但却根本信不过《异闻报》那群捕风捉影哗众取宠的记者们。
就这样,雷恩奔波折腾了整整一天,才终于来到这个名叫圣玛丽米德的偏僻小镇,坐在了赫斯特大宅那个骄傲的女主人面前。
梅格小姐和他想象中的并不完全一样。诚然,她与雷恩从前所见过的老小姐们一样瘦削,敏捷,有洁癖,可是,梅格小姐却不像她们那样有着总在微微颤动的嘴唇和神经质的眼睛,相反,她有一种严肃端谨的态度,仿佛是一个理智认真的求实主义者,而远非雷恩所想象的那种神秘兮兮的饶舌老妇人。
雷恩还发现,她很穷。大宅里的陈设似乎已有很多年没再变动更新过,而那些古老的贵重的东西也很少被留下,他所看到的都是一些普通而耐用的家具,裹在梅格小姐肩头的那方西班牙披肩虽然精工细料,却也已经泛出陈旧的淡黄。不过这一切并没有使雷恩对她有所轻视,因为梅格小姐身上那种毫不做作的威严气质,让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尽管他也觉得,在这一片破败凋敝的气氛里,她那种贵族式的自尊与骄傲经常过分得有些滑稽。
除开这一点过分的骄矜,梅格小姐倒并不是一个难于相处的人,她有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周到,只偶尔在谈话中表现出一点嘲讽和挖苦来。
傍晚时候,她曾带她去看过楼上厅廊里的那些画像,当那些死去多年的脸孔带着暧昧模糊的表情俯视下来的时候,雷恩感到了有些不自在。夕阳的余晖照着他们的眼睛,仿佛流转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光芒。
不过现在,当他们用过晚餐,坐在炉边喝着热茶的时候,雷恩开始暗自笑话那个时候真是心理作用太敏感了。他想,梅格小姐独自在大宅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不幻想出个凯瑟琳夫人来才叫奇怪呢!因为失去贞洁而被愤怒的丈夫杀死,魂魄流亡飘荡——这根本就是一出古典戏剧里的情节嘛。
雷恩已经打好主意,自己将在那间所谓发生过惨剧有幽灵敲窗的“鬼房间”里安睡一夜,明天就能志得意满地告诉梅格小姐,赫斯特大宅就是一幢老老实实的古建筑,可怜的凯瑟琳夫人根本只是她自己的一种幻想。然后,这一切就该结束了,他将回去,更加理直气壮地揭破鞭挞那些鬼怪胡说。
九点钟,梅格小姐送雷恩上楼去那个房间,他将睡上三个钟头养好精神,然后等待凯瑟琳夫人的到来。经过厅廊画像的时候,雷恩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幅相框是空的,它的右边挂着一幅男子的肖像,佩戴着嘉德勋章,下午因为光线暗淡,它又位于拐角处,竟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这幅画像呢?”
走在前面的梅格小姐回过头来,用沉静的声调回答:“哦,那就是她敲着窗户想要进来的原因,因为她的不贞给赫斯特家族蒙上了羞耻,人们不同意让她留在这里,直到后来她的一个儿子掌管了家族,也只能为她设立一个空相框的位置。虽然传说她是出名的美人,但我们也并不清楚她到底有多美,只是听说她有双比深海还要美丽的眼睛。所以,我看见她,认出了她,尽管她的面色惨白可怖,但那双眼睛——总之,今晚你看过就明白了。”梅格小姐说完,转身引导雷恩走向那个房间。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急着要进来?”雷恩忽然感觉到这个故事——尽管他依然认为是虚构的——却有一种近乎于真实的神秘。
“因为,你知道,我是赫斯特家族唯一的后代,再没有其他继承人。当我死后,所有这些画像都会被封存起来,那么,凯瑟琳夫人就永远也不可能住进这个空相框了。所以,她夜夜敲打窗户,敲那扇她死去的房间里的窗户,想要从那里再进来。到了,就是这儿”,梅格夫人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取出钥匙,“雷恩先生,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进去吗?”
雷恩没有注意到她突然转换了话题,仍然承接着那个故事问了下去:“那么,您不害怕吗?不是很危险吗?”
梅格小姐看着他,带着一丝微笑回答说:“不,你放心,她进不来,她被诅咒了,不可能打开那扇窗户。那么,你现在打算进去了吗?”
雷恩听出她话里那点嘲讽的味道,有些窘迫地说:“啊,当然,请您这就开门吧。”
房间不大,紫红色的地毯上绣着西番莲花样,靠墙摆着一些老式梨花心木家具,床边有一个小巧的立柜,一盏绿色的小台灯在那儿放出柔和的光亮。
雷恩有些失望,尽管到目前为止,他都并不相信自己会遇见什么凯瑟琳夫人,但至少,他希望可以看见一个配得上那凄厉传说的哥特式的房间。然而,没有,没有挂在墙壁上的动物头骨,也没有潘神的雕像放在壁炉架上,一切都显得安详而平凡,只是由于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很久没有打开的缘故,使得房间里弥漫了一点淡淡的灰尘味道。雷恩轻轻呼出一口气,朝窗边走过去。
“不,你不能打开它,”梅格小姐的声音坚决又严厉,“假如你不想让她进来的话,那就千万别打开窗户!”
雷恩耸了耸肩,走回来,站在梅格小姐面前:“当然,我并不是想帮助凯瑟琳夫人回到相框里,我只是觉得这里有点太闷了。”
“我可没有危言耸听,雷恩先生,”梅格小姐的语气缓和下来,但还是一脸严肃地说:“凯瑟琳夫人的灵魂从这里出去,也只能从这里回来,只是靠那古老的咒语,才能阻挡她,使她无法推开这扇窗子,你知道吗?我曾经在深夜里听见她长长的指甲抓挠玻璃发出锐利的响声,当我走进来看时,她的脸紧紧抵在窗上,她的牙齿那么锋利坚长,我甚至不敢保证她是不是仅仅只渴望那个相框!”
雷恩调着闹钟,一边保证:“放心吧,小姐,我决不会让她进来。那么,十二点,她就会来了,是吗?”
“有时会稍微迟点,但她总是会来的。她的机会和我的生命一样,不多了”,梅格小姐摆摆手,打断了雷恩想要安慰她的话,“不,我并不害怕死亡,尽管已经是最后的一个,但我毕竟一直尽力维护着赫斯特家族的荣誉,没有什么感到后悔和愧疚的地方。好了,你休息吧,假如她让你觉得害怕了,拉拉这根绳子”,她指了指床边墙上钉着的一条丝绳,“我会听见铃声赶过来的。我的最后一点要求,请您今晚务必保持您那颗科学头脑的清醒,不要等到明天再欺骗自己说看到的只是幻象。”
梅格小姐的脚步声从走廊外消失,雷恩很快便沉沉睡去。
当十二点的闹钟铃声尖锐地响起时,雷恩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并花了好几分钟来思考自己为什么,在哪儿,被这该死的夜半钟声惊破了好睡。
他打开台灯,半靠在床头,开始盯着那扇窗户。一片寂静中,只有风吹枝叶发出的声音。忽然,玻璃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雷恩一翻身跳了下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向外望去,可是,没有什么凯瑟琳夫人,玻璃上漆黑一片,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吗?雷恩皱皱眉头,正准备转身上床,又是“啪”的一声,清清楚楚,他猛地转过头去,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举起台灯,尽可能地靠近窗户,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它。
夜风里,一条细细的什么东西抽上了玻璃,又发出一声轻响,雷恩这才想起白天来的时候曾注意到这间老宅的外壁上牵蔓着茂密结实的常青藤,原来是它们那细长柔软的枝条在风里敲动窗玻璃发出的声音。
雷恩深深吐出一口气,把台灯放回桌上,这间宅子太大太僻静了,一点风声都能让自己一惊一乍的,那么那个一直以自己家族神秘古老为荣的梅格小姐因此想象出凯瑟琳夫人的鬼魂来敲窗户,那也几乎是顺理成章可以想见的了。
一点半钟,雷恩带着有些轻松又有些遗憾的情绪,再次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用过早餐后,雷恩迫不及待地询问梅格小姐,她昨晚是否一如从前地听见了凯瑟琳夫人的敲窗声。
“是的,她昨晚在那儿,她想进来。”
“那是几点钟?”
“一点左右,我听见了教堂的钟声。”梅格小姐毫不迟疑地回答。
雷恩虽然极力想要抑制住自己得意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住地笑着大声说:“哦,小姐,我看见她了!可是她并没有穿着白衣服,而是一条绿裙子,苗条极了,她在夜风里跳舞呢!唉呀,小姐,别那样瞪着我,好了,我承认,我在开玩笑。但我确实看见了那个敲窗户的人,可她不是凯瑟琳夫人,她只是,常青藤女士!”
然而,出乎雷恩的意料,梅格小姐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和窘迫的样子来,相反,她表情平静地看着他,问:“昨晚,您睡着了,是吧?”
“可是,一点钟的时候,我是醒着的!”
“那么,这就是您问我什么时候听见那声音的原因吗?”
这下,反倒是雷恩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现在,让我们上去看看吧。”梅格小姐起身向楼上走去。
白天里,那个房间显得更加普通而安稳,窗外阳光普照,一株高高的棠梨树正开着花。梅格小姐站在窗边,指着玻璃说:“看看这儿,这就是凯瑟琳夫人用指甲留下的痕迹。”雷恩凑上去,果然看到了不少细碎的划痕,“现在,你能解释说这是常青藤那柔软的枝条所能造成的吗?”
雷恩在心底咕哝着,哼,这肯定是棠梨树枝划下的呗!但他没有说出来,尽管他很肯定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可是在梅格小姐那不容置疑的骄傲威严的态度下,他却既没有底气,也没有证据。
“你看,我就知道,闭上眼睛,宣称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所以什么都不存在,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科学!”
雷恩因为自己没办法辩驳梅格小姐这句显而易见的错误指责而大为恼火,他决定再花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证明,顽固偏执坚持错误的到底是自己的科学头脑,还是梅格小姐敏感易幻想的神经。
“那么,说定了,您一旦听到了她的声音就来这个房间里叫我,一起看看凯瑟琳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雷恩想象着当梅格小姐最后只能在窗外发现常青藤和树枝时,自己就能狠狠出一口闷气了。
十二点,雷恩醒了过来,房间里非常闷热,雷恩走到窗边,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拨弄插销,因为很久都没被动过的缘故,插销锈得非常厉害。雷恩拔下它,把窗户稍稍推开一点,微凉的夜雾飘进来,让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但紧接着那夹杂着草木香味的清新空气,又让他感觉到愉快舒适。想起梅格夫人曾经那么煞有介事地告诫他千万别开窗户,雷恩此刻反而有了一种小孩子恶作剧一般的快感。
夜很静,连风声都比昨晚小了许多。雷恩一边阅读一本海洋小说,一边等待。一点,两点,三点,什么都没发生,梅格小姐并没有跑进来告诉他凯瑟琳夫人又在敲窗了。雷恩猜想,尽管她早上不肯承认一切只是因为风吹常青藤的缘故,但自己的结论还是影响了她的心理,使得她不再那么容易自我幻想。
花草的香味从窗缝间细细地透进来,雷恩彻底放松地再次睡了过去。
他在梦中,像是回到了很遥远的幼年时代,坐在祖母的膝盖上,听她说着关于精灵和妖怪的故事,有一种出没在林间沼泽的女妖,有蛇一样的蜷发,也像蛇一样扭动滑行着追赶过路人,她的牙齿尖尖长长,磨动着发出锐利的响声,“咯吱咯吱咯吱”,祖母在他耳边学着女妖发出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她一直学着,学着,然后,雷恩转过头,他看见,祖母的头发开始像蛇一样蠕动,祖母的牙齿突然变得又尖又长,向他的脸上凑过来,凑过来......
雷恩睁开了双眼,有一小片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半闭上眼,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境之中,因为在他的耳边,依然响着那“咯吱咯吱”尖利的磨牙声。
雷恩用力掐一下指尖,很疼,他的确是醒着的。然而那声音却像是永不停息似的一直响一直响。雷恩转过头,淡淡的月光照射在窗子上,她在那儿,凯瑟琳夫人。
她正把上半身整个儿地伏在了玻璃上,用手抓挠着,嘴唇扭曲,发出瘆人的声音。
雷恩跳起来去摸台灯开关,慌乱中却将它碰下地去,摔得粉碎。窗外的声音更尖利更急促了,伴随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古怪又低沉的笑声,仿佛她马上就要得偿所愿破窗而入一般。
雷恩用颤抖的手去摸那根铃绳,感谢上天,它在这儿!他发疯一般地拉它扯它拽它,铃声在什么地方清脆地响起,可是,梅格小姐没有来,房子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心跳声与喘息声。最后,绳子断了。
窗外的凯瑟琳夫人好像发现了那条被雷恩推开的隙缝,她伸出尖尖的手指去掰弄它,一点儿一点儿,窗户就要被她打开了!
雷恩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所受过的科学教育,他只知道,眼前有一个凶恶怨毒的幽魂,她正要爬进来,用那利齿和尖爪,撕开自己的喉咙!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梅格小姐的叮嘱置若罔闻?现在,谁来救救他!
然而,没有人,除了窗外鬼魂,四周是无边孤寂,只剩他自己。雷恩用尽所有力气强迫自己冲到窗前,卡住那正在开窗的干瘦手指,它们是多么坚硬,多么冰冷呀!他看见凯瑟琳夫人那杂乱的长发覆盖在脸上,嘴巴张得很大,惨白的牙齿上下击擦,散发出一股腥湿的泥土味。她咯咯笑着,伏在宽宽的窗沿上,用力挣脱雷恩的双手,从已经半开了的窗户间伸进枯瘦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子。
雷恩看见她的眼睛,那双传说中的深蓝色眼睛,此刻却由于一种狰狞的兴奋而变成了墨绿的颜色,在月光里发出狂野的光芒,就像是一个疯了的鬼魂。
雷恩感觉到眼前越来越模糊,耳朵里越来越响地轰鸣着,他拼了命地伸长手臂去击打推搡,然后,他感觉自己跌入了沉沉的黑暗。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雷恩感觉到有人摇晃着他,把他从昏沉的泥沼中拖了起来。他睁开眼,看见梅格小姐唯一的女仆——一个白天上工晚上回家的小女孩,正俯着她长满雀斑的脸惊恐地盯着他。
雷恩慢慢坐起来,一边回想,一边抚摸着胀痛的脖子,感觉到那儿还留着几条深深的爪痕。那么,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真的看见凯瑟琳夫人了?天哪,他要立即去告诉梅格小姐,他的确是太无知太狭隘了!
“梅格小姐呢?”他急切地问道。
小女仆用惊吓过度而呆滞了的眼神瞪着他,颤抖着声音回答:“小姐在楼下呢,可是......”
雷恩没有等她说完,就翻身跳起来,顶着那颗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跌跌撞撞地直冲了下去。
客厅里并没有梅格小姐。只有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皱着眉低声交谈着什么。看见愣在那儿的雷恩,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您好,我是镇上的詹姆斯医生,那位是我们这儿的牧师,圣约翰先生。那么,您是赫斯特小姐的,朋友?”
雷恩呆呆地回答说:“哦,我只是一名记者。”
“您是来寻访大宅故事的吧?”牧师也走过来问道。
“是的,不过,也不全是。主要是由于......”,雷恩一边解释一边困惑地想,为什么梅格小姐一清早就找了两个男人来盘问他?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梅格小姐呢?”
医生看了牧师一眼,后者叹了口气,说:“您去看看沙发上的那个人吧!”
雷恩这才注意到在那张宽大破旧的沙发上,一条绿色的毯子覆盖着一个人形,露出一把褐色的乱发,一角肮脏的白睡裙,上面沾染着赭色的污痕。
“天哪,是凯瑟琳夫人!”雷恩脸色苍白地喊了一声。
“不,那不是凯瑟琳夫人。”牧师低沉地反驳道。
“就是她,梅格小姐告诉过我她的样子,就是她!”,雷恩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声嚷着,“是凯瑟琳夫人,我昨晚看见了她,她还差点掐死了我,你们看这抓痕!”他冲过去,一把掀开了那张毯子。
一个女人躺在那儿,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惨白的牙齿露了出来,裙子上沾满了湿泥,她的双手僵硬地保持着一种痉挛弯曲的状态,那惨白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丝丝血痕。昨夜,在雷恩的窗外,她还是一个可怕的鬼魂;可是现在,在这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她只是一个画着拙劣浓妆死去的女人。雷恩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力气去说出她的名字。
牧师拿过一把靠背椅,扶着他坐下,雷恩用茫然的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游移着。
“先生,请您冷静,别激动,也别急着说话”,他听见医生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会把一切告诉您。”雷恩费尽全身力气,轻轻点了点头。
医生用尽量柔和平定的声调开始讲述:“就像赫斯特小姐告诉你的一样,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曾经有过尊贵的地位和荣誉,以及丰厚的财富,而那些古老年代所发生过的传说和故事,又为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黑纱。许多年来,赫斯特家族一直是本地最受敬重和称艳的名门大家,直到今天,还有人传说着他们当年举办宴会时那让人难以想象的奢侈与豪丽。
然而,就好像再繁茂的大树都会枯死一样,随着日月的推移,赫斯特家族也开始渐渐破败零落,财富,人口,意志与能力,都是如此。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也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对所谓的贵族世家总是抱着尊崇景仰的心情。当人们发现老赫斯特先生——他是梅格小姐的祖父,竟然偷偷前往伦敦去拍卖一些贵重物品和产业的时候,赫斯特家族的光环彻底破灭了。
假如赫斯特家的成员愿意接受时代在变化这个事实的话,也许一切还不会太糟糕。可惜,所谓的贵族尊贵和荣誉观念已经深植于家族每一个后代的心中。他们宁可守在这座冰冷朽坏的大宅里,裹着过时的旧衣服喝着冷汤,也不愿去从事一份平凡的工作。在他们看起来,这太可笑太丢脸,太损害赫斯特家族的名誉了。
梅格.赫斯特小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长大的,所以尽管已经没有舞会没有名马没有钻石,她却表现得比任何一位赫斯特家族的前辈都更加骄傲。房屋朽坏,园圃荒芜,家具陈旧,她所拥有的珍宝,只剩下那些关于幽魂的传说,一切旧日的荣光都已失去,她唯一能抓住的能把自己同平凡人家分别开的一点往昔繁华虚影,就只剩下了凯瑟琳夫人——在她心里,这是赫斯特家族最后的荣耀,哪怕这个鬼魂生前曾给这个家族带来不贞的耻辱。多么讽刺!”医生发出一声轻轻的苦笑,摇了摇头,“梅格小姐抓住这个虚无的鬼魂作为她傲慢尊贵的资本,仿佛这就是她脖子上最耀眼的宝石与珍珠。雷恩先生,这里的人们和你一样,都曾听过她无比骄矜地谈起凯瑟琳夫人,您可以想象,对于这一切,人们除了惊讶与嘲笑之外,不会有其它反应,于是渐渐地,除了礼拜时会见牧师,生病时来找我,她与别人几乎断绝了来往。‘愚蠢的嫉妒的坏东西们!’,她这样愤怒地蔑视不相信凯瑟琳夫人的人们。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人们不但不会因为凯瑟琳夫人而对赫斯特大宅肃然起敬,反而让它在沉默中渐渐被漠视被淡忘,偶然提起,也是当作笑谈。
有一次,安妮,那个小女仆,去找我,说梅格小姐病了,烧得厉害。我赶过来,却发现她并没有躺在床上休息,反而在厅廊的画像下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虽然她一直有着良好的风度和克制能力——我是说,只要不涉及凯瑟琳夫人时——但那一次,我真疑心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疯狂的神气。
然后,就是您来了,您是第一个愿意认真探究凯瑟琳夫人的人,而且,您是记者,如果通过你们的报纸将凯瑟琳夫人告知给更多的人知晓,那将为赫斯特家族恢复多么大的荣耀——是的,很不可思议,但我敢肯定,这就是梅格小姐的想法。
第一次,您说那只是青藤,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在她的心中,凯瑟琳夫人要比这整个世界都来得真实。于是,您留了下来,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您的发现到底干预了她的幻想吧,她没办法再把风吹青藤当做凯瑟琳夫人,第一次,凯瑟琳夫人离开了她。
我无法想象这一想法给她带来的恐惧,痛苦与惶惑有多么的强烈以至于,她把自己打扮成幻想中凯瑟琳夫人的样子,攀援着那些牢固的青藤,来到你的窗前。之后的一切,您比我们更清楚。
今天早晨,女仆来上工,隔着很远就发现那扇女主人决不允许打开的窗户竟然大开着,于是跑到窗下,看见,——她躺在那儿,头正磕在了一条石棱上。女仆去找我,然后我和牧师先生一起来到这里,看见她这个样子,我们已经猜出了大概,再结合您的话,我想我方才所说的应该就是全部真相了。”医生结束了这一长段叙述,静静注视着雷恩。
雷恩坐在椅子里,只呆呆地问:“那么,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是——是我推的吗?”
牧师与医生对视了一眼,轻轻说:“不,她是自己掉下去的,她的精神太激动了,没能稳住自己。还有,雷恩先生,我认为,梅格小姐并不是有意要伤害您,那个时候,她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凯瑟琳夫人,她是,疯了。或者说,整个赫斯特家族,早就疯了。好了,您看起来太虚弱了,现在,让我扶着您,上楼去躺一会儿吧!”
雷恩的脑中一片混乱,这样的真相摆在面前,却比凯瑟琳夫人更加荒谬,更加恐怖,他靠着牧师的肩膀,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灿烂的阳光正照在那些家族画像上,第一天夜里他所注意到的那位画中男子分外威严,那枚嘉德勋章闪现出鲜明的色泽。可是接着,雷恩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了,因为,就在这个男子的左边,那只本来应该空着的像框里,竟赫然多出了一幅肖像。
那是一位女子,蓬松的头发,洁白的颈项,红润小巧的嘴唇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又是哀伤,又是得意。她有一双比大海更加美丽的深蓝深蓝的眼睛。
终于结束鸟,打到手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