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乡亲

夜读袁枚的随园诗话。子才兄似乎总不讨人喜，汪曾祺说除了他在随园食单里提到家乡的高邮鸭蛋略感亲切外，无多可取；鲁迅更是对他那方苏小印篆鄙薄非常。

诗话卷一便提到了这枚小印，用的是唐人韩君平诗，有尚书求稿，子才兄便以此印之，尚书以为轻薄不伦，加以呵责，他却强辩道是，今看尚书贵，苏小贱，后世却当有知苏小不知尚书者，自以为意得。我觉得，“钱塘苏小是乡亲”这原句倒没有什么不妥，但子才兄把它弄成随身小印到处加盖，未免有抱古名妓大腿之嫌疑，自认风雅，实则有点肉麻过头。

说到怀悼苏小，我最喜欢李贺咏她的那几句：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一如既往地鬼气森森，幽微艳绝。

再回到这位同乡的话题上来，诗话多集清诗，如果说清词尚有可观处，那清诗就实在沦落太多，宋李希声《诗话》曰:“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此句可道之于清诗也。无论是袁枚自以为得意之句还是夸赞他人之句，都觉庸常无味之至。

譬如他认为人事千古不常新，能自出心裁咏之则为善，此论固然不错，但接下来那首他自以为得此妙论精华之作就实在让我晕厥，如下：小集平泉夜举觞,春风座上不知霜。偶然元老开东阁,难得群仙共玉堂。完完全全的“切近的当，气格凡下”,尤为令人瞠目的是，他还借尹继善之口矜夸说能与刘禹锡《金陵怀古》相比，我读至此，简直竟无语凝噎，亏他怎好意思道得来。其他集句，多如此类，更复大言炎炎，使观书人几为之愧死。

又譬如他自己非常欣赏唐人徐凝咏瀑布句“万古常凝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苏轼嫌它不超脱，以为恶诗，袁马上举苏咏海棠诗亦有恶句相攻击，并说旁人摄于前辈权威，不敢言此。苏诗固有恶处，不过比起徐凝这句的呆板乏味，不见得更甚，袁枚此论，不过自曝其恶。

只有魏允迪的诸如咏雪诗“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及贺袁婚诗“争传才子擅文词,顷刻千言不构思。若使画眉须缓款,那容横扫笔尖儿?”，略为谐趣可喜，然终非正途，比之唐人，尚有千里。

不过，子才兄在自恋，夸耀恶诗之外，也纪录了一些逸事散论，总还看得下去，聊作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