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记

我十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面黄肌瘦，严重贫血，找不到特别的原因，却时常头晕眼花。生病原是件凄惨悒郁的事情，可当时在我，简直是喜从天降的福气。办了两个月的休学手续，还免去了期末考试，要知道我那时侯正被浮力计算折磨得死去活来，严重怀疑自己的病就是被那些掉进水里的木块和石头给砸出来的。
医生说少用脑，多休息，于是自习的课业任务也轻松的很。长日无聊，就去逛旧书摊，翻那些过期的期刊杂志和连环画，快乐恍惚得如同做梦一样。
有一次去的晚了，只拿到一本残缺不全的小画书，封面很吸引我，荒凉的海浪冲击着冷硬的岩石，顶上一钩月亮，白而诡异地照着，书名是淋淋漓漓血红的五个字《十个小黑人》。内容很紧张，配图也生动，我坐在下午的阳光里看着阴冷的死亡步步进逼，大气都不能出一口。
然而一本精彩的小说被撕去了结局同一场侦破电影被预先告知了凶手一样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当故事在最后两个存活者绝望而疯狂的对峙中嘎然而止，我也只能望着被扯去的书页残角愣怔而焦躁地欲罢不能，回家的时候便无精打采得如同病危了一般。
那时我家住的单元楼是栋苏式建筑，长长的走道两边都住了人家，邻居很多。有一个男孩子周宁，比我小两岁，个子不高，却极淘气，平时常跟我胡玩乱闹。周宁也很喜欢看闲书，他妈妈在一个工厂的图书室工作，资源条件都好的让我差点没变成了兔子眼。于是就想着去问问周宁有没有看过那本连环画的结局是怎样的。
好容易等到他放学，在后窗口看见他背了书包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忙忙跑下去在楼梯上迎着了一把抓住问道，你看过十个小黑人了没有？他们都死了吗？凶手是谁呀？周宁怔了半天说我妈他们那好像有这本书，不过我没看。见我失望极了的样子，他想了想就笑着说，我晚上带你去，你自己看。
那天的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满心的焦急与等待让我恨不得立马就去把那书翻到结尾。
然而当周宁带着我站到图书室门前时，我又大失所望了，里面漆黑一片，门窗也都锁着，显然这里夜间是不开放的。周宁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俩爬进去，这里挺黑的，值班的人肯定不会注意到的。我有些怕了，觉得在黑夜里翻窗户毕竟是件有点恐怖而危险的事情，可是一想到只有一窗之隔，那本精彩绝伦的书正静静地等着我去看它的结局呢，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于是什么都不顾了。
周宁搬来两块断砖垫脚，我站在一边帮他把风。那时刚过端午，窗边一房栀子正开得蓬勃，依稀能看到那大朵朦胧的白色正氤氲着团团香气。闻着花香，想到那本书，想到即将开始的刺激冒险，在狂喜与紧张之间，我轻踢着花树，心头一片昏昏然的激动。
直到周宁在窗里小小声叫唤了好几下，我才从那浓郁的香里醒过来，左右张望着踩上砖头，飞檐走壁去也。
周宁显然做足了准备，手里拿着支小小的手电，淡淡细细的光束在书架上逡巡着，我一眼就看到了它，那岩石，那海浪，那弯月。我的心跳到身体以外了。
周宁打着手电绕去了别处，我站在黑暗里听着低低的虫鸣，把书抱在胸前，欢喜得要晕过去了一样。过了一会，周宁也拿了本书走过来说好了，我们出去吧。我一呆，问他，不在这里看吗？周宁说拿回去吧，给你了。我吃了一惊，那，不是偷书了吗？周宁撇嘴说有什么呀，这种书大人又不看，放在这里都给虫子吃了，拿走了别人也不会知道的。
我握着那本书，很轻易地就被说服并认同了，带回去吧，放在枕头底下，慢慢地看，那将是多么紧张又快乐的事情呀。
于是那个月黑风高夜，两名小贼怀揣赃物，开始逃跑了。我先跳了出去，紧抓着那本书——现在，它是我的了！周宁关了手电，也开始往外跳，却正踩到了砖角上，斜斜地跌出去，声音颤抖地倒吸着凉气。我伸手去拉，正碰到他脸上，一掌潮湿，怔了一下，那边厢周小贼已经开始呼天抢地地嚎啕起来了，然后是人声，脚步声，手电的光......。在那浓烈的栀子香里，听着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和血液的澎湃声，我想我是真的晕了，只有一个清楚的影像：周宁被拉起来时还紧抱着他的赃物，手电光照下，我看见一本厚厚的插画《英国禽鸟史》，封面被染红了大半。可怜的小偷，横流的血泪白做了呈堂证供了。完了。
事件的结局是极其不幸而沉痛的，宝贝书自然被收了去，母亲大人在一番严刑酷法之后，认定我既然有这种精神去胡闹做坏事，八成是装病的，便断然宣布结束我的病假，并每晚加练两小时的浮力计算。一时间，大小木块石头又开始在噩梦里横飞开了。那以后在台灯白森森的光里做习题做到求死不能的许多个夜晚，我时常想起那本偷窃未遂的书，那个失之交臂的故事结局，懊丧灰心到了极点。
从此我中规中矩地做了一个好公民，认真而听话，浮力计算也演练得熟练到如本能一样。只是那种恍惚如梦的快乐以及那浓香里狂烈的心跳，再也没有过了。
几年之后看全了那个原版的故事，读到结尾时却很平静，没有为情节的离奇而惊叹，只是在心里回想起那个夜晚，莫名地郁郁。再后来读到一句话，说世上最可爱的偷儿，一种偷心，一种偷书。如灰的心已经没有偷或被偷的愿望，而那唯一一次偷的书，如今又在哪里呢？
也许早已虫蛀成粉，也许还被压在书架的某个角落，埋进了时间的灰里——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