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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1)

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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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2 10:08:46

 “山色涂青黛,波光漾画軻,小小仙鬟金缕歌。他,宝钗轻翠娥,花阴过,暖香吹绮罗。”这首元代王举之的《金字经》写得乃是春日踏青陌上,花香影动的一派旖旎之致。江南春早,元宵刚过不久,那河柳山枝已纷纷绿出了新芽,不到三月天时,便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片春光大好了。

        时当公元二零零六年,距本朝太祖开国以来已过去了五十多年,政治清明,民生和乐。且说这一日,庐州南郊上,一个二十来岁的蓝衫少年手提一青布包裹,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但见他行色匆匆,一路上虽是歌香鬓影语笑喧哗,他却也无心赏玩,心内默默算计:此刻日已过午,要赶在申时之前到达云兴昌布庄,须作不得片刻停留才是。因此上将手中包裹搭至肩头,益发加快脚步,赶向前去。

        话说这位少年姓燕名小佳,本是城南燕家集人,因着家中贫苦,十三岁上便由母亲领着去镇上一家店铺里做了几年学徒,那老板因见他老成可靠,又留着帮了几年伙计。只是这穷乡小店,生意清淡,着实也赚不了几个钱,那燕小佳一个月的工钱,尚不够自身糊口的,更不用说是帮衬家里。到了这一年春上,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呵,如今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旧家伙,当得当了卖得卖了,只靠你爹爹种几亩薄田,怎生度日?如今没奈何,只得求人荐你上庐州城里一家云兴昌布庄去上工,每月可多得几个钱,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便要去面试了。”燕小佳道:“母亲说的是,我如今也长得大了,家里难过,原该出去寻几个钱帮补着才是。”母亲又道:“你前年正月扯的那身蓝布衣衫,一直放在箱笼里,也没怎么狠穿,今早我已拿出来浆洗好了,明日便穿着去吧。城里人不比我们庄稼人,极是滑溜挑眼的,可要好生应承着。”当日商议定了,燕小佳辞了老板,第二日便进得城去。

        二月初九,阴,无风,宜开光祈福,不宜开市纳财。

        午后的阳光无精打采地照着,两旁的店铺也都空敞着大门。一条普普通通的长街,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燕小佳提着包裹,站在云兴昌那块金字招牌底下已经小半天了。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在店前石阶上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吃花生米,带壳的落花生。

        他剥出一粒花生米,高高地向上抛起,然后闭着眼看也不看地昂首接住。一眨眼功夫,脚下便推起一叠壳儿来。

        就在燕小佳吃完第二百四十九颗花生米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只修长的手,干燥而稳定,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这是一只打算盘的手。燕小佳没有回头,他正剥着他的第二百五十颗花生,吃东西的时候他从不喜欢说话。

       “朋友,你在这做什么呢?”中年人温和的声音。

       “吃花生米”,这时候燕小佳已吃完了他的最后一颗花生,正弹去衣服上的碎屑儿。

       “你来这云兴昌就为了坐这门前吃花生米?”

       “不是,我来面试”,燕小佳转身看了那个中年人一眼,“东家呢?我吃完了,你告诉他可以出来开始面试了。”

        中年人瞪起了眼睛:“你让东家出来找你?”

        燕小佳撇撇嘴说:“我吃得太饱了,站不起来了。”

        中年人哼了一声,拂袖走进店中去。

        燕小佳突然觉得很无聊,于是他开始低下头去数蚂蚁,数到二百四十九只的时候,一只小小的皮球滚到了他的脚边,然后是一双小小的脚,穿着白袜子,绣花鞋。红色的鞋面,绣着一棵大白菜,白菜上趴着一只蚂蚱。

        燕小佳说:“你快走开,我要数蚂蚁。”

        那小脚的主人却蹲了下来,拍手唱道:“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扎了根冲天小辫,睁着亮晶晶的大眼,正盯了燕小佳细看。过了一会,她不唱了,却一手去捡皮球一手去拉燕小佳:“哥哥,你带我去玩球。”

        燕小佳笑笑,站起身牵了小女孩的手,一边走一边也唱了起来:“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就在这歌声里,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燕小佳吃吃地轻声笑了起来,他本是个忠厚木讷的孩子,可这时候笑得却很狡猾,像条老狐狸。

        且说这燕小佳回转身来,定睛看去,只见一条黑塔也似的大汉站在当地,身高八尺,膀阔腰圆,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了声彩。走过去唱了个喏,抱拳施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闻名庐州的云兴昌大东家杜先生了吧,端的是好生气派,兴会兴会。”

        那大汉却只斜眼朝燕小佳瞟了一瞟,从鼻孔中出了声气道:“我当是哪路豪杰指着名儿要杜某出来见驾呢,原来是你这么个无赖小泼皮,敢拿我杜某消遣寻趣儿,想是身上的皮做紧得慌,且待我叫人帮你舒活舒活。”一声唿哨,便从店中窜出几名伙计来,手持一团花花绿绿之物,直奔着燕小佳劈头盖脸打将下来。

        好个燕小佳,但见他临危不惧,一个细胸巧翻云,堪堪避过这阵乱击。回目看去,只见那伙计们个个手举一柄鸡毛掸,咬牙切齿,作势扑上。燕小佳嘻嘻一笑道:“我的儿,想是见你燕外公吃花生时衣裳沾了些皮屑,特来帮我清理来了,果然是好孝顺的儿!”

        那伙计们一闻此言,怒得几把钢牙咬碎,大声呼喝着围攻了上来。但见燕小佳身形闪动,蓝衫飘拂,便如蛱蝶穿花一般,一时间那些鸡毛掸竟被他用空手一一夺将过去。

        杜东家见此情景,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店内大声喝道:“孩儿们,都给我出来,今日必将此小贼挫骨扬灰!”喊声甫落,只听得一阵嘈杂,呼啦啦闪将出一彪人来,为首的正是那中年账房先生,但见此队人已然变换了兵器,各持一束长长布匹,横眉而立,好不威武。

        账房先生厉声叫道:“给我拿下!”众人手持长布,战将前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燕小佳左脚尖点右脚背,右脚尖点左脚背,嗖的一声已平地拔起飞身而上,手中一捆鸡毛掸便直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指南打北,霎时已将那票人众击伤大半,倒地呻吟。下剩的伙计见此情景,惶遽无已,发一声喊,四散逃逸开去。

        杜东家瞪起一双圆环豹眼,喝道:“兀那厮休得猖狂,待我老杜来会你一会。”说话间已除下外身长袍,露出一身劲装结束,左手一探,竟已多了一对分水峨嵋刺,精光闪闪,当胸刺来。但见他招招毒辣,越使越快,不到一袋烟工夫,燕小佳那身蓝衫已被他刺破了几处。眼见着杜东家占了上风,那些四散的伙计在账房的带领下,重又聚拢了过来,呐喊着助起威来。

        燕小佳本已苦于手无寸铁被杜东家逼得手忙脚乱,更兼着自己唯一的好衣裳被刺破,不由得心中烦恶,稍一分神,竟险些被峨嵋刺刺中肩膀。暗暗寻思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忽一眼瞥见地上躺着的布束,不由得计上心来。但见他身形略晃,避开杜东家一招攻势,右手已抄起地上一束布匹。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燕小佳此刻有了这兵器在手,不由精神大震,把那布条舞将起来,直逼得杜东家节节败退。只听他一声长啸,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正中杜东家背心,杜东家受此重创,峨嵋刺脱手坠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燕小佳猱身直上,一手扣住了他的咽喉。

            这几招变化迅捷,兔起鹘落,众人还来不及细看,只见杜东家已被燕小佳制住,不由得大骇纷乱。那杜东家哑着嗓子叫道:“你这鸟人,敢不快快放了我,待我浑家来了,定与你好看!”

             一语未了,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伙计们拍手笑道:“杜娘子来了!”燕小佳心中正疑惑着:“这个杜娘子,不知是怎生个腌臜泼妇,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伙计们话音刚落,已过来了一位年轻的妇人,但见此女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睁了一双丹凤三角眼,对着燕小佳细细打量了一回,因笑道:“这位小爷真是好身手,实在让人佩服得紧。我们这位当家的脾气不好,每常遇些小事,便揎拳掳袖地好与人制气,我也何曾少劝了他呢,无奈总是不曾听我一句。自认为武艺高强,不会输给人家,哪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今天还是栽在小爷手下了。”

            燕小佳听了这话,稍稍消了些怒气,脸色也渐渐平缓。那杜娘子觑着这个势头儿,又忙走近些笑着说道:“按说呢,小爷给他点教训也是好的。我们做生意的人家,原该讲究个以和为贵,若一味这么强梁霸道地闹下去,谁还敢来相与交道呢?只是我们当家的素来好争个面子,小爷这么制着他,在众伙计面前,到底有些不好看。我看着小爷您通情达理,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俗语说的,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倒不敢一定要小爷放手,只是看小爷您最是个忠厚良善的人,想必也不会再为难我们当家的。不瞒小爷您说,刚才来的时候,我们老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一定要跟来看看,好容易才把她劝住了,这会子还不定怎么样了呢,要是我不能把杜东家平安带回去,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老人家呢!”说着抽出一条手帕子,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燕小佳听了她的话,早就心软了一半,此时见她如此,心中老大过意不去,放和了颜色道:“这位娘子不要悲伤,我与杜东家原本就没什么大过节,只是杜东家因为一堆花生壳便拉住我喊打喊杀的,才闹出这等局面来。只要娘子你劝得杜东家今后平和待人,我立时便可放了他。”

        那杜娘子听了此话,忙用帕子揩去眼泪,上前将杜东家的耳朵一把揪住,厉声数落道:“但凡你平日里听我一句半句,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做生意本是讲个和气生财,原不是争大争小的事,论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你却总好与人斗狠使气,为这个缘故亏了店里生意不说,每次都害得我跟老太太急得焦油煎心的一般。我自认命苦也不用说了,但你总要想想老太太吧,她那么大的年纪了,总为了你担惊受怕的,万一哪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到了那个时候,你这做儿子的心里又是怎么样呢?”

        一番话说得杜东家又是懊悔又是惭愧,低了头道:“娘子教训得是,原是我平日里太过荒唐了,连累得老母亲都还为我担着心,真是罪过。从今往后,必得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才是。”燕小佳因见他神色诚恳,想是真心悔改,便松开手,将那杜东家推了开去。

        话说燕小佳大展神功,迫得那杜东家改邪归正,心中好不得意,正自我陶醉间,忽听得一阵阴风吹过,寒气扑面,忙睁眼看时,但见那杜家娘子已改了妆容,左眼下一点泣血,狰狞可怖,她举起双手,指抓弯曲如钩,桀桀怪笑道:“本店向来开得是一言堂,做得是霸王生意,小子无知,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看老娘怎生收拾了你!”说着一声长笑,双抓凌厉,直击燕小佳的面门而来。

        这一下变起突然,转瞬之间杜娘子的双抓便要抓上燕小佳的脸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燕小佳左手一探,忽地从身后包裹中抽出一方黑匣,轻轻一触,杜娘子那一抓竟硬生生停在离燕小佳鼻子零点一厘米之处,却是再也抓不下去了。众人大惊,纷纷上前来看时,但见那杜娘子非但双手动弹不得,就连眼珠子都已一瞬不瞬地僵滞住了。燕小佳嘻嘻一笑,顺着长街走向前去。众人眼见他渐行渐远,竟无一人有勇气去拦阻。

        长街很长,但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转弯的地方,燕小佳回头粲然一笑:“花生米牌遥控器,我的生活我做主!”

        燕小佳的心情很轻松,他想起临走前母亲跟他说过城里人都是奸狡滑坏的,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但他并不害怕。他现在只想笑,纵声大笑。这个时候燕小佳已经走出南门了,淡淡的斜阳照着树木与坡岗,一株老槐树的树梢在坡的那一边,已隐约可见。那株树下,小顾恐怕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了吧?

        小顾就是那个介绍燕小佳去云兴昌的人,他在云兴昌干了七年了。每次回乡他都会跟燕小佳说城里的人城里的事,说云兴昌店堂里那花花绿绿的布缎,说某间房子某只箱子里那玲玲珑珑的光彩。

        那个下午,燕小佳扣着东家的脖子,东家娘子斯斯文文地捏着帕子,账房带着伙计们观战掠阵。小顾就站在那间房子的那只箱子前,他有两只明亮的眼睛,一双灵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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