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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7 13:08:02
岁末,人们忙着计划总结,辞旧迎新,我人生的第一次巨大打击就发生在这个季节。
窗外,漫天飞雪。枕边,泪流千行。
生活总是迫使我们思考得更多。时隔四年,除了思念,对父亲的认识也到了新的层面。
生离死别的苦难,必须承受,以怎样的方式,父亲教我: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
没有比死亡更大的苦难了,没有比清楚的知道死亡就快来临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更考验人的了。就要告别熟悉的习惯的挚爱的人生,从此又孤单单一个人去未知的世界飘零,还要承受着身体上的病痛,这种孤独的绝望即便是最亲的人其实也无法分担。
父亲是个医生,没人比他更懂得生命的无奈,死亡的现实。
父亲的选择是接受残酷的现实,不幻想,就是说不企图改变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不再作无谓的牺牲和努力;以最好的心态状态过完最后的日子;并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安排好自己的事情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最后平静地离去。
父亲他做到了,做到了最好。
父亲是在医院确诊前三个月就用排除法基本确诊了自己的病,但他没有告诉家人;真正确诊后,父亲并没要求看片子,哭过一场后,只提出要求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的日子:拒绝住院,拒绝化疗等一切针对疾病的医治。
父亲依旧每天都出去散步,我们去公园,去海边,其实那时父亲已没很好的体力 ,但只要能走动,坚持出去。
出门和老朋友们打牌看报聊天,天凉了,体力也不宜出去了,父亲就在家走动,偶尔和妈妈、妹妹、妹夫他们玩儿牌,父亲即使牌运不佳也总能赢他们,因为他一输多了就开始讲牌令,别人记不住,父亲就赢了。还逗趣地说:“这点钱本来想输给你们,可你们也赢不去…”。父亲在去世的前一周还和他们打过两回纸牌,那时父亲每天洗脸洗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是靠妹妹服侍。
父亲每天看新闻、天气预报,看一点体育比赛,看VCD听东北二人转,对国家世界发生的大事比我们都更了解。卧床不起后,就听收音机。山东台一个叫“田园晚风”的节目,父亲每晚都听,说话方便的时候,第二天常常讲给别人。直到去世的前两天晚上吸着氧气还在听。
一向话语不多的父亲似乎比从前健谈,可能也是有意识的把一些以前的事情告诉我们。如果不是父亲身体的变化提醒我们,看其精神状态真不觉得他是个病人。这种感觉致使我直到父亲虚弱得不能说话我都不信父亲就要离开,我把父亲想的无限强大。
父亲离开故土被我自作主张半绑架地接来这里,几年来虽然很习惯更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但我知道,父亲始终并不那么心甘情愿离开老家在女儿这里。
父亲的病确诊后我及时地告诉了老家的人,从农村老家千里迢迢来了很多亲戚,父亲像没病的样子,说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老家的长辈们没出过什么远门,安排好照顾好父亲的同时,我们带叔叔姑姑哥哥姐姐们周边旅游拍照,亲人们也像探亲坐客,以这种轻松的方式完成一场不要哭泣只有亲情的告别。这些亲戚如果不是因为看望父亲,他们一辈子恐怕也不会想到来我这里,他们是父亲的至亲也是我的,临走给他们带一些钱,淳朴的长辈们又悄悄留下,我又寄去,我知道这是我能给农民家庭出身的父亲最大的安慰了。
父亲的自强也是倔强非同一般,即使重病至此也一点不变。
能走的时候去医院打针要上台阶和二楼,我们一百次的搀扶,必有一百次的被拒,父亲总是说,他自己扶着栏杆更稳。
父亲让我们从地下室找个他描述的木棍,谁也不知他要干啥(不能问),父亲自己锯、削、用布缠最后做成个拐杖,并解释说,我能走,只是为了扶一下,三条腿不是更稳定吗?
后来,拄着拐杖自己也不能走了,每每搀扶,他都说:“你只是防止我倒就行”意思是不让用力搀扶。坚持自己洗假牙,不让别人给洗,站着站不了就坐着洗。直到最后的20天,父亲才终于接受妹妹给他洗脸洗手洗脚了。大小便始终自己处理,包括后来每次都要用开塞露,都是自己坚决不用别人。
因为自己刚强,对家人也挑剔。很多小事情别人可能得过且过了,而父亲都要追求完美。比如,打针时要求我们拔下的针要插在瓶口,不能流地上一滴水,用过的棉签怎么处理,叠的纸巾要如何摆放等非常严格。
父亲在有秩序的安排自己离去的步骤。有一天我们不在家,父亲写好了遗言,包括他一生不多的积蓄处理和后事安排。
父亲去世前一周自己安排最后理一次发。怕人忌讳,重病的父亲亲自给常去的理发店的女孩写了一个条子,客气地说不要勉强。学佛的悉心女孩小蕊保存着这个纸条,父亲去世后,送给了我们。
看父亲的指甲长了,要给他剪一剪,父亲不用,说:等我要死前再剪。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对傍晚就要返校的丁可说:“你是我们家个子最高的,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我在天之灵也为你高兴…现在的高中生太辛苦了,我也管不着了”…
这是父亲最后说过的最为完整的一段话,也是父亲唯一的正式说出来的对晚辈的嘱托。
12-16半夜,父亲要求剪指甲,妹妹要剪父亲不用,让哥哥给剪,哥哥哭着没剪完剪不下去了,妹妹接着剪完的,父亲嫌剪得不够短,又用小锉擦了擦。我去时,看父亲总用手指磨自己的指甲,我又给他用小挫擦了擦,父亲不让,他用儿子不用女儿。
12-17早上父亲说该上医院了。因为平时父亲就说,最后去医院,不死在家里,农村老家就好了,城市家里不方便。我们也就忌讳提去医院,我再问父亲,今天去医院吗?父亲很坚决的点头。救护车来了,上担架时,父亲不让护士家人抬他的腿,要自己移动上去,说怕把他的腿抬断了,在弟弟抬着父亲的两个腋下的帮助下,父亲自己移动上了担架。
父亲对我早有交待,病危时一定要拒绝医院抢救,他不想离开时身上还插着很多管子。
我和医院说了,要求尊重父亲的意愿,因此只注射了氨基酸强心剂和维持生命的药品。就这父亲还表示不打,护士说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了,不打怎么行.
父亲要和我说话,因为发不出声了,艰难地比划着"拒绝",我立刻明白了,告诉父亲我已替他签字了,患者拒绝治疗。心里非常难受:父亲已经不能言语了,但他那么吃力地至少十次一遍遍表达拒绝用药,可我们在违背父亲的意志,作为儿女,几个月来这种进退两难的折磨在此时达到了极点。
下午3点多钟父亲起来坐了一会儿,解了两次小便。
父亲始终只说不打针,问吊瓶里还有多少,哥哥比量着说不多了,后来父亲又告诉弟弟拔掉,弟弟把针拔下来了,这是最为让人欣慰的做法了,至少父亲在最后时刻不再受精神折磨,他可以安心睡了。父亲最后和弟弟他们说的是:我是发名家。说不出话拿笔写的,字迹不清楚,弟弟他们猜出的,说“名”字不对呀,他改成了“明”。弟弟说,你是指对自己的病吗?父亲点头。这是父亲最后的表达。父亲一生给无数人治过病,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也见证过无数次死亡。他最后的一个患者是自己,看来他对自己最后一次的医患角色很满意。
下午六点多我上完最后两节课赶到医院时,父亲已在弥留之际,没有言语,安安稳稳地睡着。是那样的平静安详,就和睡着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落泪,我心里亮堂堂的:我的父亲最后的心愿实现了,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我为父亲欣慰——他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老天爷帮助了他,父亲最科学最准确地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在父亲平凡的一生,他不争夺,不巧取,固守内心的本份做人。在我今天这个年纪看来,父亲恰恰是为自己争取了最大的个人意志的独立和自由。面对不可战胜的死神,父亲能做的只是争取了自己面对死神的姿态。可惜就这一点我们当时也没能很好地理解和配合,我们始终在违背着父亲的意愿作各种无谓的努力。
父亲能以与往日不变的生活态度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日子,以精准的步骤完成他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我常想,父亲巨大的精神力量来自哪里?他没有坚毅如钢的英雄气质,也没有透彻生死的宗教精神,父亲凭借的应该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软弱的人对待生活的韧性和忍耐。面对一种毫无前途的灾难,绝望、悲苦、自暴自弃甚至歇斯底里也完全无济于事。普通人所能有的只能是忍受然后适应。虽然有时谈到病情和死亡时父亲会哽咽,他那样的热爱活着,可他终于能够坦然接受,不悲不怨,把最后一件事做到最好。我认为这已是一个寻常人面对人生苦难所能给自己留下的最高的尊严了。
如何面对生活中无可避免的各种苦难?我想父亲已经教会了我,那就是以尊严的方式面对。经过一些苦难,也许有一天会发现,我们的人格品质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学会理解,学会生活,也是今天对父亲的最好纪念了。